米沃什前半生的一幅精神自画像

国际 h6883153w 2023-12-12 18:01 4 0

1980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波兰诗人切斯瓦夫 · 米沃什(1911-2004),近期出版的《欧洲故土》是米沃什写于 20 世纪 50 年代末期的自传体散文,是诗人的早期重要代表作,首次引入中文世界,对于全面了解米沃什的文学风格和个人思想史颇具意义。


《欧洲故土》


[ 波兰 ] 切斯瓦夫 · 米沃什 著

程一身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 我的根在东方,这是肯定的。纵然解释我是谁非常困难或痛苦,但我必须一试。" 在这本书里,流亡西方不久的米沃什,以富于社会学思辨的目光,回望立陶宛童年至 1950 年代前期的经历,勾画在其故土及欧洲多国的早期生活,并不聚焦于个人生活的编年史细节,而是着力提炼对个体命运与欧洲社会的哲思。身为社会巨变、世界战争、政治大动荡的见证人,米沃什在 20 世纪诸多历史关键事件的背景下,审视并自画出个人道德及思想的成长、发展史。来自 " 另一个欧洲 " 的米沃什不仅借此书第一次告诉西方世界 " 身为东欧人,意味着什么 ",也向后世的我们回答了 " 米沃什何以成为米沃什 " 的关键问题。

20 篇散文汇成的 " 追寻身份之旅 ",折射作者对血统、语言、乡土等身份元素的深刻洞察,呈现出这位 " 无根 " 的作家为 " 界定自我 "" 界定周围世界 " 所做的探索。他在异族侵占及专制统治之下的不安生活、在 " 二战 " 中的可怖经历使他对民族主义产生了 " 近乎生理上的厌恶 ",并坚信 " 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必须使自己跨越观念的新门槛 "。

这本激动人心的回忆录行文清晰而雄辩,浸透激情与活力,与其诗歌一样,将个人与历史熔合为独特的 " 合金 ",充满打动人心的洞察力。评论家玛丽亚 · 东布罗夫斯卡称赞它是媲美波兰文学经典《塔杜施先生》的杰作,它本身是文学随笔之典范,另一方面,又堪称了解米沃什成长为独立思想家之历程的必读书。


波兰诗人切斯瓦夫 · 米沃什


>>内文选读:

我在华沙度过的那四年并不例外于一般规则,新的每一天都是一份挑战可能性的礼物。当我来到这里,环绕这座城市的城墙已建了大约三分之一,犹太人被圈在里面。犹太区的大门尚未关闭,我们还能拜访朋友。为了阻止 " 雅利安人 " 参与此类拜访,招牌被悬在大门上:" 犹太人、虱子、斑疹伤寒 "。但是如果那些被关在墙后的人只有灭绝可盼——或由于饥饿,或由于枪击,或由于后来某种模糊但很快获得更具体形式的毒气室——那些墙外面的人,他们被从大街上清除,聚居于奥斯维辛,和那些已失去正当生活的一切希望的人,也知道他们在和时间赛跑。生活,如同原始人,再次依赖一年四季。秋季最难,因为不得不弄来土豆和煤块为漫长无望的冬天做准备。随着春季来临,关于德国即将失败的梦浮现出来。

在那四年里,我和大多数像我一样的人,抛弃了西方文明,如果它教导的东西多少可以归结成尊重金钱和一个人拥有某种权利感的话。事实上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发现自己处在有艺术天赋的波希米亚人的经济状态中,我们都演过被警察追捕的罪犯角色。不能明确下周会有饭吃,但这被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朋友,小说家乔治安杰耶夫斯基,发明了 " 最后一便士理论 ",我可以把它推荐给大家尝试并检验。其提议如下:每当你口袋里只剩最后一便士时,定会发生什么事。它真的发生了。

我采取措施改善了一点命运,那时向我们敞开的可能性让我产生了一些想法。我开始卖 " 黑约翰 "" 伍德拜恩 " 牌香烟和威士忌这些东西(来自敦刻尔克的战利品;流通在黑市上),还有少量高雅的物品,像血肠和女士内衣。如今这听起来令人发笑,但如果回家时一件也没卖掉,我的绝望是真实的。

不久以后,我开始卖一种完全不同的产品:我的新诗集。由扬卡,我未来的妻子,在复印机上印出来,费力地装订在一起。据我所知,这是华沙被占领期间出版的第一部文学作品。几乎同时,由乔治倡议,一份打印的文学杂志在组稿,其中充满了我们反纳粹的文章。


一天,我听说需要工人去挖掘法国文化中心被轰炸的图书馆的废墟。这次救援工作由大学图书馆发起。像波兰的所有图书馆一样,它已被迫向公众关闭,从属于德国中央局,但其员工被继续雇佣。尽管薪水在挨饿的水平线以下,波兰雇员忠诚地继续坚守——而且,图书管理员是特殊的人群;他们能从对书的挚爱中得到满足。被分到一个装载和运输书箱的工人小组,我看到了我的机会,永久抓住图书馆,如今我可以把一堆堆不同语言的书带到家,沉浸于阅读中。我有机会成为搬运工,多亏了图书馆的新主任,一个小个子德国斯拉夫语言文化研究者,他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自己不去前线,直到战争结束。怀揣这种心思,他和他的顾问,一个名叫普里考斯基的波兰人,详细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至少需要十年完成,这使他们两个不可或缺。根据不可动摇的逻辑,这项计划设想重组华沙三大图书馆的藏书,用马拉的大车运输数百万册书,以便一个图书馆只藏波兰语著作;第二个,只藏外国著作;第三个,收藏关于音乐、戏剧和艺术的著作。这是一项相当于移动阿尔卑斯山的事业,系统地方法忠实复制了整个总督府——只不过它的疯狂是不流血的之外。


波兰员工以蔑视的冷漠看待这个小个子主任,把所有仇恨都倒给了他的顾问。这个人必定体验了巨大的内心焦虑。在德国受教育,与德国女人结婚,在家里只说德语,他似乎相信 " 新秩序 " 是永恒的。这个卖国贼走近时,我图书馆的同事,搬运工和职员,就用清嗓子的方式相互提醒。许多次,当我们蹲着休息或蜷在壁龛里抽烟时,他会尽力悄悄靠近我们,穿着橡胶底的鞋轻轻走来。然而,他监工的热情并未保护他,他死于一九四四年。谁杀死了他——是德国人还是波兰人——我不记得了。

体力劳动,点缀着阅读的时刻,很适合我,土豆和胡萝卜汤滋养我的身体。我为一件事感谢战争:我官僚生涯的终结。在书架黑暗的凹处没有警察搜寻塞在书册间的地下出版物,那是很方便的。乘马车带许多书穿越城市,全身舒展躺在书箱上,我在阳光下温暖自己;我感到自己似乎逐渐融入迷人的城市丛林,尽管它伴随着恐慌的波浪和断断续续爆发的枪炮声。冬天我们有时绕道去一个雇员家里,在那里我们因猛灌一杯纯酒面红体热起来。我渐渐依恋我们在图书馆工作的这个集体,及其波兰人馆长、历史学家莱瓦克博士。当然,我们收到的微不足道的小钱是不够用的,过了最初阶段,当我寻找来自属于一个团体的道德支持时,我只是有时上班,为了使自己不失去获得书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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